古有采荇采莲,采蓝采绿,采菽采薇……但陶渊明采菊,采菊是陶渊明的创造。说采薇,人们就会想起伯夷叔齐。“采菊东篱下”这句诗问世之后,说采菊,人们想起的就是陶渊明。
陶渊明不是第一个采菊的人,比陶渊明大得多的王羲之就曾采菊,且有《采菊帖》传世。帖是一封信,信的内容就是约朋友去采菊:“九日当采菊不?至日欲共行也。但不知当晴不耳。”王羲之问朋友,重阳节去采菊吗?到那天一起去吧,就是不知道那天天气是否晴朗。重阳采菊已是那时的风俗了吧?那时的古籍里,能见到的采菊人,更多的是本草学家。本草学家一年四季都采菊,陶弘景注《神农本草经》说:“正月采根、五月采茎、九月采花、十一月采实。”多好的汉语,说的是采药的节令,可是读起来抑扬顿挫、朗朗上口,像诗。本草学家采菊,不仅采花,也采根、采茎、采实。而且,不管采菊的哪部分,终究都是采药,而陶渊明把采菊变成了诗。本草学家采药,药治身体的病;诗人写诗,诗也治病,治心病。
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算得上中国诗歌史上最有力的诗句之一。因为自此之后,采菊、东篱、东篱采菊,或者南山,南山采菊,都成了意蕴丰厚的汉语词汇——诗人总是给汉语创造着美好的词语。古代诗人如此,现代诗人也是一样:鲁迅的朝花夕拾、郭沫若的凤凰涅槃、朱自清的荷塘月色……而且,东篱采菊也成了中国文化最经典、最优美的诗境之一。甚至,成了中国读书人向往的理想国——陶渊明用文字建立的桃花源是乡土中国人的理想国,而东篱采菊更为书斋里的读书人挚爱,是他们热爱的生活,也是他们追求的一种品格。
因为“采菊东篱下”这句诗,陶渊明之后,人们若是看见菊花,或者写菊花诗、画菊花图,往往会想起陶渊明,想起采菊,想起东篱,想起南山。想起这些,不管有怎样的人生遭际,内心都会熨帖一些。甚至,增添一些对抗与坚守的力量——
“是处江山有钓蓑,相逢休要问如何。闲吹黄鹤楼前笛,即是庐山采菊歌。”庐山,即是陶渊明采菊的南山。人生遭际不堪说,那就说说南山采菊,不平的心也会平静一些。
“腰不为米折,头独采菊低。”在米的面前高昂着头,但在菊花面前要低下头。没有米,只不过是饿肚子,而菊花,却因为陶渊明,成了一种精神。就是这样,人生不过是一个选择,选择米还是选择菊花。选择的标准也不过是有爱有不爱,有取有不取,剩下的,是自己认可的生活——符合一种精神追求的生活。读过书的人,总不能活成自己厌恶的样子。
“至今东篱花,清如首阳薇。”采菊入诗也入画,东篱下开花的菊,首阳山的青青野菜——薇,也就是野豌豆苗,这两棵草都是一个“清”。清,是不污不浊。不污不浊的,是草,更是采菊采薇的人。不污不浊的人,汉语称之为素心人。素,是白色的丝;素心,是纯净洁白的心。
“篱东闲采菊,三径碧苔深。晓露冷双屐,秋风香一襟。餐英供小酌,嗅蕊伴清吟。会得悠然处,方知靖节心。”“三径”出自汉人赵岐的《三辅决录·逃名》:“蒋诩归乡里,荆棘塞门。舍中有三径,不出。惟求仲、羊仲从之游。”世人多好名,求名不已,但也会有人“逃名”。竹篱茅舍,虽有三径,道路并不通向门外,闭门不出,采菊清吟,做个素心人,也自有二三素心人往来。对于书呆子而言,所谓好生活,不过如此,不过是远离滚滚红尘的一个“闲”,一个“悠然”。钱锺书所谓“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,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”。逃名,是护心,不为俗世所染、所污。陶渊明在《归去来兮》中也写到“三径”:“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”荒芜了的是庭院小道,还在生长的是松和菊:松菊是岁寒中不凋的树,开花的草,其中有读书人追求的大道。
“田园将芜,胡不归?”田园,不仅在大地上,也不仅种庄稼,也在读书人的心里。虽然“三径就荒”,虽然“田园将芜”,但还好,“松菊犹存”,总有几个书呆子从俗世归去,守护一棵松树,一丛菊花,“商量培养”。从蒋栩到陶渊明,到黄庚,到钱锺书……三径也好,采菊也好,已是一个传统,在文化史中绵延不绝。“采菊”的传统不绝,“田园将芜”就不会是“田园已芜”。
“须信采菊东篱,高情千载,只有陶彭泽。”虽历千载,只要“高情”依然,采菊的,就不会只有一个陶渊明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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