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菊,自陶渊明之后,已是一个传统,一个理想国。而且,诗里还有史。陶渊明采的菊,有花的历史,也有字的历史。
在说菊花的历史之前,让我们先说说“菊”这个字。《说文解字》里有三个和今天的菊花有关的字:菊、䕮和蘜——蘜,有时也简化,写成鞠。几个字都从“匊”,匊,只是表声,音同菊,但意思和菊花无关,和米有关——“匊”字里有个“米”。段玉裁注《说文》,解释说,匊的意思是“米至散,两手兜之而聚,俗作掬”,也就是把一盘散米捧在手里。
菊,《说文》释为“蘧麦”。蘧麦,现在写作瞿麦。按现代植物学分类,它属石竹科。唐代的《日华子本草》也早就说过,菊“又名石竹”。也就是说,菊字的本意是石竹花。这样说来,如果是唐代之前的中国人,读到“采菊东篱下”,看见“菊”字,想象陶渊明的篱笆,心里会有一丛石竹花。我所在的校园,大树下面常点缀一丛五颜六色的石竹,单瓣小花,花瓣四周是有锯齿的。
蘜,《尔雅》收了这个字,郭璞注释说,这是开花的秋菊。郭璞和陶渊明是同一个时代的人,如果让他写“采菊东篱下”这句诗,写下的应该是“采蘜”吧。但后世有学者反对郭璞的说法,清人王绍兰《说文段注定补》认为,蘜指的是牡菊。《周礼·秋官》有记:“蝈氏掌去蛙黾,焚牡菊,以灰撒之则死。以其烟被之,则凡水虫无声。”黾,读若蒙,甲骨文金文的黾字都像是青蛙的简笔画,画得可怖又可爱,还留着蛮荒时代人们看世界的眼光。《说文》释“黾”为“蟾诸”,读音蛮像今天说的“蟾蜍”。那么,“黾”不是可爱的青蛙,是癞蛤蟆。辛弃疾有名诗: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,诗人是快乐的,听着蛙鸣也是快乐的。但上古的人们似乎很是厌烦蛙鸣,汉人郑玄注《周礼》,说蛙鸣“聒人耳,去之”——太聒噪,灭了它!
因此,上古时候,还有一个今人想来匪夷所思的职位——蝈氏。蝈,今人见了这个字,首先想到的应该是蝈蝈吧。《礼记·月令》和《淮南子·时则训》都讲到夏天,“蝼蝈鸣”,而郑玄注《礼记》说:“蝼蝈,蛙也”;汉人高诱注《淮南子》说:“蝈,蝦蟇”——按读音也会知道,蝦蟇就是蛤蟆。所以,蝈氏乃是专门负责不让青蛙和蛤蟆叫的人。消除蛙鸣,方法有二:第一是斩草除根,烧牡菊,把草灰撒到水里,蛙尽死;第二种方法不杀生,燃牡菊,用烟熏,让青蛙们变成哑巴。
“狗吠深巷中,鸡鸣桑树颠”,喜爱田园生活的陶渊明,连狗吠鸡鸣都喜欢,不会采牡菊点火去消灭蛙鸣。毕竟,虫鸣也是乡野田园不可或缺的装点。20世纪20年代,叶圣陶先生还写过一篇《没有秋虫的地方》,感慨现代的城市是“不容留秋虫的地方”,怀念、赞美着秋天的虫声“是无上的美的境界,绝好的自然的诗篇”,还说听着秋虫的声音,让人感受到“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味道”——秋虫的声音,是“酸酸的麻麻的味道”,人,可以这样感受世界,多好。没有秋虫的声音,对于热爱田园的人来说,生活,是没有味道的;能感受到的,只有寂寞。
至于牡菊,郑玄注《周礼》,说就是不开花的菊。这样解释,道理也简单,牡和牝相对:牝是雌,牡是雄。动物有雌雄,古人世界,植物也有性别,不开花不结果的就是牡。不仅古代如此,民间也有这样说法。乡下院子里种菜,如果茄子辣椒西红柿不结果,人们就说,它是公的。
䕮,《说文》说它在秋天开花。按字圣这个说法,这才是古菊名字的字。陶渊明是许慎后两百年的人,他写“采菊东篱下”时用的是“䕮”字吗?已无从知晓,因为没有手稿传世。现存最早的陶渊明诗文集,是宋版。宋版的陶集里,已是和今天一样的写法,是采菊,不是采蘜或者采䕮。但陶渊明和宋代,已隔着五六百年的时间。这么漫长的历史中,汉字一直在变化着。田晓菲写过一本《尘几录》,讨论手抄文化对陶渊明象形的塑造——陶渊明的诗集,在印刷时代来临之前是靠着手抄流传的。田晓菲关注的是不同写本的异文带来的不同诗意,但其实,不同时代的“异字”,也影响着读者对诗和诗人的理解与想象。不懂异体字,“名物”就会变成“异物”,物不同,诗当然也会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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