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采菊东篱下”,陶渊明采的菊花是什么颜色呢?
借助草和树,园艺一直参与着诗歌史:园艺改变了草木形态,也改变了后世读者对诗歌的理解与想象。今人熟悉梅花,但《诗经》里“摽有梅”的诗句中掉落的,不是梅花,是梅子;《楚辞》里献给神的“桂酒椒浆”,现在的诸多专家常译成桂花酒,不知屈子时代的桂树是肉桂树,酒里放的不是桂花,是桂皮。我们今天爱的梅花、桂花,都是园艺家的作品。菊,也是一样,一直被改变着。
现在的菊花,五颜六色,而古时菊花,最初和最多的颜色是黄,白色次之,偶有的紫色红色,则一直被当做杂色,不为人看重。苏轼《东坡志林》中,甚至记下了时人对菊花杂色的厌恶:“洛人善接花,岁出新枝,而菊品尤多。逊之曰,‘菊当以黄为正,余可鄙也’。”洛阳的花匠擅长培育菊花新品种,新品种有新花色,但除了黄菊,朱逊之以为别的花色都“可鄙”。
现代人看菊花,不会按颜色区分三六九等,但古人世界,凡事都讲究个“正”——正宗、正统的“正”。花,也有个正色。菊花以黄为正色,并非朱逊之的一家之言,应该算是古人的共识。宋人刘蒙著《菊谱》,定菊品高下,自问自答,说若要问菊花颜色谁列首位,答,当然是黄色。后人也这样想象陶渊明的菊花。宋人林洪著《山家清供》,引其老师危稹的话:“梅以白为正,菊以黄为正,过此,恐渊明、和靖二公不取。”林和靖喜欢梅花,应该只爱白梅,因为白为梅花正色。陶渊明呢?爱的肯定是正色的黄菊花。当然,这只是后人的说法。陶渊明时代,菊花还没有成为名花,也还没有为名声所累,也就不会因颜色而被人区分个等级高下。追求“悠然”“自然”的陶渊明,若去采花,也未必只采正色的花。但问题是,陶渊明那个时代,菊花,除了黄色,也没有那么多颜色。
菊花,不仅正色是黄,初色也是黄。可以说,菊最初就是开着黄花走进文化史的。《礼记·月令》记,季秋之月,“鞠有黄华”——这是中国典籍对菊花颜色的最早记录。《礼记》时代,菊花还是开黄花的小野花:《神农本草经》说菊花“生川泽及田野”;陶弘景说:“今近道处处有,取种之便得。”陶弘景在陶渊明逝后29年出生,他那个时代的菊花尚是路边野花,但已有人把它带到了人间庭院。陶渊明东篱下的秋菊,说不定也是从路边“取种之”的黄花野菊。
宋人刘蒙《菊谱》考察菊花的历史,说唐代之前记述的菊花“皆无千叶花”,都是“单叶小花”。陶渊明那个时代,菊花离野花不远,应该还没有园艺学家培育出五彩缤纷的菊花。采菊东篱下,陶渊明采的菊,应该也就是和野菊差不多的单瓣小黄花。后世画家常画东篱采菊图,不管也不懂花的历史,一意画着自己喜欢的五颜六色重瓣大菊花。
清·虚谷《菊花》
“鞠有黄花”,虽然只有四个字,后世的读书人也能读出无尽意味。陆游的祖父陆佃在《埤雅》里解释道:“有者,不宜有也!”——说“菊有黄花”,就是说这个季节不应该有啊!陆佃的解释,说出了古人在深秋见到菊花盛开时的惊讶和欢欣:秋天的原野,草木萧疏。而在这生命沉寂的季节,“菊有黄花”!野菊盛开,小小黄花,呈现着生命的新鲜与鲜艳!
古人的爱黄花,是审美的爱,也是对黄色的信仰和崇拜。毕竟,我们是炎黄子孙——黄,是黄帝。今人说七色,古人说五色,五色对应五方,五方有五帝:东方青帝、南方赤帝、西方白帝、北方黑帝,中央,是黄帝。所以,历来说菊花的人以黄为菊的正色,都要强调一句“黄者,中之色”,意思就是黄色乃东西南北中的“中”的颜色。毕竟,中国人是爱“中”的,别说中华、中庸这些大“中”,就是日常吃饭、照相,“中”的位置也是最重要的。《周易》有云:“君子黄中通理,正位居体,美在其中,而畅于四支,发于事业,美之至也。”神秘的《周易》,古老的汉语,即便看了懵懵懂懂,也还能大致看出,黄色居中,兼有四方之色,又畅达于四方。“黄中”是正位和正色,但含蓄内敛,实在是“美之至也”。黄,是古代中国“美之至”的颜色。
除了五色、五方和五帝的相对应,中国文化,还有个金木水火土的五行,五行和五方的对应是:东方木、南方火、西方金、北方水,而中央,是土。“黄中”之美是至美,也因为“中”是“土”。天玄地黄,黄是大地的颜色。所以,三国的钟会写《菊花赋》赞美菊花颜色:“纯黄不杂,后土色也”。什么是后土?罗振玉《增订殷墟书契考释》说,甲骨文的“后字本像人形”。什么人形呢?“从女从古,或从母从古,像产子之形”。明白了“后”字的古意,也才会明白为什么古代帝王的女人叫“皇后”“王后”。后土,就是孕育万物的土地神。后世的土地神是乡间慈祥老人的模样,但最初,土地神乃是地母女神。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叫盖亚,中国人的地母,叫后土。
后土是神,人,要祭神,以求得神的护佑。公元前113年,距今已是2100年,汉武大帝刘彻“祠后土”。祠,《说文》释为“春祭”,但汉武帝的“祠”应该是秋祭,因为他写下了一首颇有名的《秋风辞》,首句即是“秋风起兮白云飞”。而且,在秋风里,汉武帝看见了菊花开,闻到了菊花香,“兰有秀兮菊有芳”。祭坛上见到的菊花,不会仅是装点秋景的花朵。
秋天的大地,“菊有黄花”,不仅让萧疏的季节多了明媚的颜色。更重要的是,肆意盛开的黄色花朵,让古人看到了大地的生机。“后土色”的菊花,像是地母的信使。《逸周书·时训解》里讲:“菊无黄花,土不稼穑”。上古的秋天,“菊无黄花”让人们恐慌不安,因为那预示着来年的饥荒。反过来,“菊有黄花”,那就是从地母那里传来的令人欢欣的信息。一丛黄花,预言着大地的丰饶和丰收,也牵动着古人的心。《夏小正》有记,九月“荣鞠,树麦”:菊花开了,可以放心地去种小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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