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景迁的《曹寅与康熙》,我闻名已久,但一直到前几天去南京期间,才把这本书读完。感受是,终于明白什么叫“无才可去补苍天”。
读书的动因,是在做南京景点的功课时,突然发现有个“江宁织造博物馆”,这才反应过来——这里是古时候的金陵啊,也就是《金陵十二钗》故事的发生地,《红楼梦》的背景地。
踏足江宁织造博物馆,发现这里与其叫织造博物馆,不如叫“红楼梦博物馆”更贴切。整个馆一共三层:一层讲江宁织造这个衙门,重点讲曹家;一层全用来讲红楼梦,包括曹雪芹生平展以及《红楼梦》里的美食、风物、人物、诗词还有各种影视改编;算上另一层民国旗袍展,整个馆也有一半的内容在讲红楼。
在“江宁织造”展馆,迎面而来的墙上,一张表格密密麻麻地列出了所有当过江宁织造这个职位的官员,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四位曹家人:曹玺、曹寅、曹颙、曹頫。其中,曹玺是曹雪芹(曹霑)的曾祖父;曹寅是曹雪芹的祖父;曹颙是曹雪芹的父亲;曹頫是曹雪芹的叔叔,在曹颙年纪轻轻突然去世后被过继给曹寅以便顶门立户。这4个人一共当了58年的江宁织造,超过半个世纪。
读过《红楼梦》的人内心都会有疑问:里面的贾府为何如此富贵,后来的倾覆又为何如此猝不及防、覆水难收?有什么办法能避免这场悲剧?
结合江宁织造作为背景,这些疑问便很好解释——江宁织造是个非常低的官职,不过五品,但因其工作内容,手中能够调动巨额资金,说是富可敌国并不为过。但越是这样的职位,越需要君主的信任,当皇位出现更替,原先的信任便不存在了。当所有的荣华富贵都系于君主的一念之间,随时皆可翻云覆雨。
这又让我产生了好奇:当年的曹寅,是如何取得康熙帝那么深的信任?他究竟做到什么程度,才让后来者拼尽全力还无以为继?于是,我打开了这本《曹寅与康熙》。
作者史景迁(Jonathan D. Spence),世界著名汉学家,耶鲁大学教授。令人惊讶的是,这本书居然是史景迁的博士学位论文,出版于1966年,如今已过去半个世纪。它运用了大量清廷内务府存档文件作为资料,并以独特的视角和“讲故事”的方式向读者介绍他的观察与研究结果,因此同时具备学术性与可读性。
花了几天时间断断续续读完,掩卷长叹:曹雪芹的这位祖父曹寅,太能干了。
江宁织造本来只不过是内务府下面的一个部门,在曹寅之前这个部门早就有了,有许多人都做过这个岗位,其中也包括曹寅的父亲曹玺。但到了曹寅手上,他一举改革了这个部门,把原先散在各家各户生产的织机,聚拢在一起,达到了万台的规模,便能实行高度组织化的生产,也能事先预估安排。
所以,曹寅造出来的龙袍,极其精美,远超前人;他扛住内务府的压力,没有停止足够储量和品种的生产,使得许多小众工艺能够不断生产,工艺因此越来越精湛;他利用淡季和旺季之间的价格差,提前收购生丝,节省了巨额成本,也给自己赚取了大量的财富。
正因为他这么能干,康熙给他的职责越来越多。他为朝廷收购铜用来铸币,与外国人打交道买入各种奇珍,他负责东北人参的贸易,灾荒年间他去外地购粮回江苏平粜,他主持编纂刻印了《全唐诗》,他兼任两淮巡盐御史以便用盐税填补织造的亏空,他还承担了为皇帝搞清楚各种事情的细节写密折上奏的任务……
对康熙来说,这个人太好用了。他是康熙本人的包衣奴才,又是康熙保姆的儿子,自己能够绝对信任。而在那一堆包衣奴才中,他的文采最好,办事最利落,所以被委派了最多的职责。康熙对他信任到即使织造有了巨额亏空也始终不疑的地步。
织造的亏空是怎么来的呢?是曹寅提前把材料钱预付给了织户(以便让极度贫困的他们能够顺利过冬,并利用价差购买到更加价廉物美的原料),但户部取消了相关的生产计划,预付款收不回来了。
玩金融把戏,总有玩砸的时候,但曹寅没有当一回事,康熙也没有当一回事,只要再当几年巡盐御史,什么窟窿都能填平。然而,这个时候,曹寅患了疟疾,康熙亲自赐下珍贵的奎宁,可惜药还没送到,人已经死了。
一个悖论是,曹寅越能干,他的继任者就显得越无能,尤其是这继任者是他年轻的儿子和侄儿的时候。那么多复杂的操作,不是没有经验的人能够完成的。即使如此,他们依然在江宁织造这个职位上待了好些年,直到康熙去世,雍正不愿意忍了。
曹頫被免官的直接原因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,他被弹劾说手底下的人骚扰驿站,索要财物。可是,这事情他家干了几十年,从来没被指责过,曹頫之后上的请罪折子里,完全是一脸蒙的样子,说自己不懂这事为什么以前能做、现在不能做。而曹家被抄家后的所有房产和钱财都被雍正帝赐给了继任者,可见贪腐也不是主要问题。说到底就是,雍正嫌弃他没用,占了一个有用的位子,便把他踢开,以便换上自己手头得力的人。因为不是大奸大恶,只是没用而已,所以后来发还了一处在京城的房产给曹家居住,也安排了一个小岗位让曹頫不愁生计。
在江宁织造博物馆里,曹頫的画像丑陋猥琐,这恐怕有绘画者的主观故意在里面,是对于他无才无能的痛恨。曹頫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呀!无才可去补苍天,天漏了,他补不了,所以家族才会衰败。满腹文学才华有什么用?只能用作清谈,只能用于写作,这些都没有管理织户、生意谈判、政治敏感来得有用。正因为他如此痛恨自己,所以《红楼梦》里的贾政才会显得那么庸庸碌碌、面目可憎,贾宝玉的判词才会是“潦倒不通世务”“富贵不知乐业,贫穷难耐凄凉”“天下无能第一,古今不肖无双”!
颇具悖论的是,让曹家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官员中能够被人记住的,不是曹寅的政治才能,而是他的后人写的一本叫《红楼梦》的书。可是,在用很大篇幅表现《红楼梦》内容的江宁织造博物馆里,策展者却偏偏要用政治才能的缺乏,来否定曹頫这个在文学上才华横溢的人。如是种种,想来好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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