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两年常去山中，去山水之间看风景。树木抽枝发芽，花朵开了又谢，鸟儿划过高空，农作物日渐成熟，叶子绿了黄了又落了，生命来着又去着，周而复始。大多是天清气朗的好日子，每去一次，仿若将自然中诸多美好风物也带了回来，心境开朗澄明。

酒娘的妹妹走了，约了张渔去看她。她住的村庄大皿是千年古村，群山环抱。见到酒娘，她虽笑着，却难掩内心深处的哀伤。

带她离开村庄，暂时离开熟悉的生活。我们去山里，在西告村的一片竹林中支起桌椅，摆上水果咖啡蛋糕，仿佛支起另一种生活。我们像在逃离什么，又像在寻找什么。

竹林在水边，迈下三两步便是溪水。溪水纯净而活泼，又刚下过雨，便丰满得如同少妇，颇有韵味。我们以为掌握了一种阅读溪流的方式，掬一捧水，看它从指尖一点儿一点流逝，却也不必惋惜，水还多着呢，再掬一捧便是，很多事情是可以反反复复，来一遍再来一遍的。只是，生命不行，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。

竹林十分青翠。墨绿的枝叶在头顶拉起天幕，蓝天的一角镶进天幕里，风过竹梢，天空也在晃动。

酒娘叹了口气，说：七年了。妹妹生病七年，她作为唯一的姐妹，生活，或说生命的重担自然落在了她身上。她陪着妹妹四处求医问药，操尽了心，受尽了苦。这七年，她亲眼看着一个活泼泼的生命慢慢萎谢，一步一步走远。现在，她永远离开了，再也不见了。

她又说：人生来就是受苦的，苦受尽了，也就结束了。她似在和我们诉说，又似自言自语。我想起史铁生也说过这样的话，他不能接受母亲的早早离去，却也是无能为力，只能安慰自己：“她心里太苦了。上帝看她受不住了，就召她回去。”她们，只不过是来人间受苦的，现在走了，不过是回去了而已，就像回家那样。无法找到出路的时候，我们只能向世界妥协，与自己握手言和，找到一些不是答案的答案放过自己。

酒娘妹妹最后的时光是在医院度过的，我去看过她。她像一条干瘦的鱼搁浅在病床上，窄小的病床显得空旷。她发出微弱而低沉的呻吟，母亲和女儿为她浑身上下搓着。我愣愣地站着，看着，不知该说什么，该做什么……

“也好，终究是解脱。”酒娘说出这话时，仿佛获得了一丝轻松。往后，她妹妹便不用再受那样的苦了，她们亦不用因为她的苦而苦不堪言了。都结束了，解脱了。只是，她们姐妹之间具象的情缘终究尽了。

竹林中的泥地被翻了好几遍。新鲜的泥土蓬松松的，那是人们淘笋留下的痕迹。村人喊挖笋为淘笋，果真和淘宝似的，有很多不确定因素，有时淘回去很多笋，有时空手而归。成事有时靠实力，更多时候靠运气。

山风吹来，竹枝摇曳。今天的毛竹，不也是昨天的竹笋？我们形容一件事物发展迅速，往往爱说“如雨后春笋般生长”。竹笋的成长速度确实惊人，一节节拔高，不几日便高过头顶，再过几日就成修长的竹子了。只是新长出来的竹子皮肤嫩生生的，不如老竹沉稳，但给一点时间，它便可以很老成。生命如此旺盛，仿佛竹笋不是以生命特有的规律生长出来的，而是有一只大手悄悄将原先暗藏土壤深处的竹节一一拔高而已。

山中的时光过得很快，阳光移去了另一边，我们收拾东西，即将出发回归到原有的生活里。这一天仍然是平凡的一天，似乎与其他日子并无不同。只希望这段山中的陪伴，多少能填平酒娘心中失去亲人的伤痛，长出一片新的竹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