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采菊东篱下”,出自陶渊明的《饮酒》。自从有了这首诗,菊在东篱,人在东篱,少不了的,还有酒。陶渊明之后700年,李清照写《醉花阴》,也在东篱,也是菊花,也是酒,增加了的,是“瘦”:“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。”瘦的是人,也是花。说人瘦,花瘦,都是写实,说“人比花瘦”,是写诗。
菊石灵芝图 明·王榖祥
菊花,最初是瘦的,瘦了很长一段历史。范成大《菊谱》说野菊“花单叶,极琐细”。古人说的“叶”,是花瓣,单叶就是单瓣花;细,就是花瓣纤细,也即是瘦。野菊是瘦花,即便被带进人间庭院,菊花也还是瘦。范成大《菊谱》记录菊花36种,名列第一的菊花品种名曰胜金黄:“此品最为丰缛而轻盈,花叶微尖,但条梗纤弱,难得团簇。”第二名叠金黄:“又名小金黄,花心极小。”第三名棣棠菊:“花纤秾酷似棣棠。”可以看出,直到宋代,菊花还是不大,也不花团锦簇,多是小花,是“小”、是“纤”、是“轻盈”。第四名叠罗黄更是:“花叶尖瘦如剪罗縠。”縠,读若壶,是细纱,罗縠是轻薄疏细的丝绸。欧阳修有诗:“罗縠纤丽药物珍,枇杷甘菊荐清樽。”罗縠是“纤丽”,菊花,像罗縠剪裁出来的一样,花瓣轻薄“纤丽”,是一个“瘦”。
梁实秋《群芳小记》写到菊花时,感慨现代园艺艺菊“不取其清瘦,而爱其痴肥”,结果,菊花“盛开时直像是特大的馒头一个”。“‘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’,那时的黄花,一定不像如今的这样肥。”
现代的“肥”菊花不是陶渊明的菊,也不是李清照的菊。梁实秋说菊花“瘦”时,用的是“清瘦”。“清”字用得好,因为在古典文化里,“清”是一种至高的品格:清是清静,甚至冷清,不是喧闹,也不去凑热闹;是冷清中的遗世独立,是清高,是不同流合污;是清澈干净,是不浊不杂。“采菊东篱下”,东篱下的菊花,就是这样的“清瘦”,不是富贵的“痴肥”。
《丛菊图页》宋·佚名
但也不必慨叹古今之变,变本来就是历史的常态。菊花,也不可能不变,不变也就没有了陶渊明和李清照的菊,因为,人间一切草木都来自川泽山野。菊,从山野到人间是变,从清瘦到痴肥也是变。而且,菊花也不是到了现代才变由瘦而肥。明人王世懋在《花疏》中这样写菊花:“菊至江阴、上海,吾州而变态极矣:有长丈许者、有大如碗者、有作异色二色者,而皆名粗种。其最贵乃各色剪绒、各色撞、各色西施、各色狼牙,乃谓之细种。种之最难,须得地得人、燥湿以时、虫蠹日去、花须少而大、叶虽密而鲜。不尔,便非上乘。元驭阁老尤爱种菊。京师有一种大红,曰麻叶红,曰相袍红。元驭为翰林时,特命囊之马首。”梁实秋说现代的菊花像大馒头,而按王世懋记录,明代的菊花除了“细种”已有“粗种”,像大碗,都是一个肥大。而且,古菊以黄为正色,以黄为美,到明代时,曾经被视为“杂色”的红菊也已为人追捧。甚至,已培育出“撞色”的菊花。古人不追求花之“态”——也就是花形,而明代菊花已有太多“变态”——形态各异的花形。
其实不仅是明代,宋人吴兢《菊谱》有记:“余在临安西马城园子,每岁至重阳,各出奇异,谓之‘斗花’,种类甚夥。”斗花,自然是争奇斗艳,自然会生出“奇异”菊花:花形奇,花色异。王世贞说的“各色撞”,一种花上有多种颜色的菊花,吴兢就记录了不少。只是,这些“奇异”菊花还并未普及开去,宋人有多种《菊谱》传世,但除去吴兢,没人记录这些“变态极矣”的菊花。而到了明代,各种“变态”的菊花,已被看作“上乘”,视为“最贵”,这是菊花史上的另一变。
古人看花,不看重花之“态”。刘蒙《菊谱》曾谈论花色、花香和花形三者的关系:“吾尝闻于古人矣,妍卉繁华为小人,而松竹兰菊为君子。”这恐怕是今人想不到的:今人喜爱的绚烂花朵,在古人那里居然堪比小人,而无花的松树、翠竹和兰草才是古人的爱。菊花之所以被爱,乃是因为屈原、陶渊明和他们的菊花诗句。爱屋及乌,菊花因两位大诗人而被爱:“屈原、渊明皆正人达士坚操笃行之流,至于菊,犹贵重之如此,是菊虽以花为名,固与浮冶易坏之物不可同日而语也。”
菊石图 八大山人
古人为什么不爱好看的鲜花呢?刘蒙答:第一,“草木之有花,浮冶而易坏,凡天下轻脆难久之物者,皆以花相比,宜非正人达士坚操笃行之所好也”;第二,“安有君子而以态为悦乎?”——君子怎能为外在形态之美所迷惑?君子又怎能作态来取悦于人?君子,喜欢的,和被人喜欢的美,都应蕴含于内,而非展露于外。就如菊花,色,有个“黄中之色”就够了。重要的是,它有花香。至于“态”——花形,不是不能有,但必须先有香和色,然后才能讲究态:“具香与色而有态,是犹君子而有威仪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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